飞翔于天空之中。

　　眼下，是连绵不绝的青山——在能够一览无遗山脊和溪谷的高空上，厩戸皇子破风飞驰。

　　确切地说，是骑在一匹能够翱翔于空中的马上。

　　这是一匹黑马，刚让下属调教完。

　　在献给摄政皇太子这位稀世贵人的名马群中，厩戸亲自一眼相中了这匹黑马，堪称优中选优。

　　今天是翘首以盼的初次骑乘之日，厩戸刚骑到它背上一鞭子抽下去，黑马立刻就腾空而起，像鸟儿一样飞上了天空。

　　厩戸看见了——他的爱马背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对黑色的翅膀。

　　仿佛以主人的骑乘为信号，黑马背后展开了双翼，一转眼就飞到了比山还高的空中。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黑马破风疾驰的速度、以及到达前所未有的高空一开始都让厩戸吓了一跳，但很快他的胸膛就被好奇心与兴奋填满。

　　看来是，有什么有趣得不得了的事情要开始了。

　　那匹沉默不语的黑马没有告诉他，自己将要被带到哪去。

　　但它的飞行动作没有丝毫迷茫，毫无疑问地告诉他，前方有什么东西等候着。

　　厩戸俯瞰眨眼间就离自己远去的山峦，薄薄的嘴唇勾勒起了一抹笑意。

　　就这么在空中飞驰了一会儿后，黑马开始缓缓降低高度，厩戸也隐约明白，这场突如其来的空中之旅将要到达终点。

　　黑马径直地飞向的是，这座日出之国最高的山——那座在后世被称为「富士」的灵峰之顶。

 

　　尽管秋日晴空之下山峰上的阳光要比下方大地上的更为强烈，但寒风吹拂于山顶，厩戸感受着寒意踏上了土地，黑马跟随其后。

　　虽然降落到山顶后，黑马收起了它背上的翅膀，但它想带厩戸去的地方似乎还在前方，它缓慢地朝着某个目标慢慢迈步。

　　回想起来，这匹马自相遇起就不平凡。

　　虽然从各国汇集过来的名马之中，也有无数体毛是黑色的马，其中不乏毛色更亮、体型更大的——但是，唯独这匹马四条腿的下半截雪白得如同白马，奇妙地引起了厩戸的兴趣。

　　厩戸望向它的脸的瞬间，就在它漆黑圆润的瞳孔的表面上，看到了星辰。

　　不是一般的星辰。

　　他看到了在它漆黑得如同夜空般深邃的瞳孔的表面上，有无数流星划过。

　　虽然这也许是马的瞳孔中反射出来的阳光碎片的错觉，也可能只是如白日梦般的幻视。

　　但不管如何，厩戸仅在这一匹马上，感受到了「那种东西」。

　　然后现在厩戸明白了，那时在黑马的瞳孔中看到的流星，并非错觉。

　　因为这匹拍打着巨大翅膀翱翔于空中、引导他来到灵峰之顶的马，正是一匹白日流星，一匹漆黑的天马。

　「……是这里吗？你想带我来的地方」

　　厩户那少年的声音，以听起来也像女子的中性的音色，向黑马问道。

　　黑马停下雪白四蹄的地方，是在山顶稍下方，一个巨大的石窟前。

 

　　石窟的入口，大到即使让厩戸骑在黑马上也能通过，甚至让人觉得有人住在石窟里面。

　　冬天自不用说，这座山顶即使在初春也仍被白雪覆盖十分寒冷。

　　此地可能是曾经造访这里的人类，为了躲避风雪而人工挖出来的洞穴——这份厩戸的想象，被石窟内部的光景轻易超越了。

　　在他眼前展开的是，令人目眩的华光。

　　绯红色的黄金光芒，充斥着洞窟的上下左右，乃至内壁的每一个角落。

　　这看起来并不像用了金箔之类的东西的人工装饰，而是天然的石窟本身，散发出美丽的金色光芒。

　　黑马将厩戸引导至此，位于这个国家最高的山顶上的，黄金洞窟。

　　石窟的内壁上悬挂着火把，火焰照亮了绯金色的岩石，将岩窟内部照耀得一片眩目。

　　这座洞窟向深处不断、不断地延伸，厩戸在视线的尽头发现了一扇门。

　　那是一座装饰着金银饰品的华美楼门，闪烁着比这座洞窟里本就闪闪发光的岩石还要光彩夺目的光泽——这很明显是人工的建筑物，暗示这座岩窟里住有人类，又或是具有与人类同等或更高智慧的某种存在。

　　在这片梦幻而又美丽的光辉之中，厩戸迈步前行。

　　然而，给他眼中留下最强烈印象的光辉，并不是这座楼门的装饰，也不是被火把照亮的绯金般的石头。

　　而是等候在楼门前的，两颗红色宝石。

　　那是一对如同鲜血般殷红的眼瞳，在一张白色面孔上注视着厩戸。

　　厩戸似是被那红色的光辉吸引，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找到了吗——早鬼」

　　等候着的白色面孔的主人，发出嘶嘶的摩擦声，但是，它发出的却确实是厩戸出生的国度所使用的话语。

　　将黑马称呼为早鬼的它，是一条拥有宝石般红眼的、白色大蛇。

 

　　那条白蛇，比人，比马，都要巨大。

　　若它张开嘴，恐怕能将厩戸的头颅一口吞下吧。

　　但是厩戸并未转身离去而是继续前进，来到了散发着金银光辉的楼门前。

　　也就是说，现在他站在了白蛇的红眼面前。

　「打扰了哦，拥有美丽瞳孔的您」

　　说着，厩戸微笑着的脸庞倒映于白色大蛇的瞳孔中。

　　那是一张既像男子又像女子，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精致得令人畏惧、如同外来的美术品一般的、年轻皇太子的美丽脸庞。

　「打扰乎，非也。如此谦逊」

　　也许是听懂了赞美它瞳孔美丽的话语，白蛇的声音听起来颇为高兴。

　　若是普通的人类，应当是听不出能像是说话的蛇这样的怪物的声音中有什么喜怒哀乐吧——但这位厩戸皇子有一对特别的耳朵，能够听到声音以外的声音。

　　他有一种能够将对手想要什么，或是对手不成声音的隐秘感情，区分成不同的欲望并进行倾听的能力，这是厩戸特有的天赋。

　「吾等召唤尔来此地。是因尔乃当代最具才华、思虑深远、聪慧伶俐之人，是最适合托付吾等教诲的，此国之表面当政者」

　「您说的是我，对吗？您未免夸奖过头了」

　「以表面之人类而言——仅此，太子殿下」

　　白蛇嘴角两侧上扬，露出了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嗯？您的意思是，好像在这个国家的背后，还有更具才华的存在？」

　「是，但也非。昔时曾被封于地下黑色谷底之土蜘蛛之民中，以及在诹访深山中如冬蛙般屏息而生之洩矢之后裔中，亦存有比当今王权更优之当政者之天赋。然如今，在此国家狭隘之表面舞台上能施展胜其才华之立场者，恐唯得早鬼认可之尔一人也」

　「所以？」

　「尔乃优秀者也。但仅是，对于在这畏惧而不顺从民众之才能、而不断将其封印至里侧之此国之表面来说，如今，尔之才华已无人能胜——仅此而已」

　　虽然认可你的优秀，但你所统治的国家的表层现状，吾不觉得有任何优秀之处。

　　白蛇如此评价，不，是如此贬低，这个由厩戸的叔母所治理的这个国家。

　「……呃。失礼了，我是厩戸王。也有人称呼我为丰聪耳。这位是我的爱马黑驹——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它似乎另有名字」

　「是我们失礼了。吾等是，无相见」

　「无相见？」

　「然也。此国之表面国王，无一人能与吾等相会、相合、相谈。因为，吾等才是引导此岛国迈向未来必定到来的变革之日的，秘藏而真实之不死王朝」

　　于是，自称无相见的白蛇开始向厩戸讲起了故事。

　　谈起在比六千年前还要遥远的过去，它们从遥远的西方大陆横渡大海，来到此地之事。

　　谈起在这灵峰的山脚下，花费漫长岁月，建立起高度繁荣的文明之事。

　　将它们引导至东方的神明才是最初的「无相见」，同时它们的血脉也是厩戸他们、这个国家表面上的皇家的血脉来源。

　　无相见之民隐居于此，秘密监视这个国家的政治与民众，等待着足以理解它们高超的思想与学问，又或是技术的「贤者」的出现。

　　然后——现在正是它们久等之时，这匹名为早鬼的黑马，正是混入献给皇家的马群中的密使，为的就是迎接这位应受教诲的贤者。

　「隐藏在这座山脚下之吾等都城中，拥有一切尔当传于世间之思想、文化、学问、兵法、技术。可否了然？此地，正乃通往彼处之秘密之门」

　　接下来，白蛇开始讲述起厩戸所生活的世代，无人能够想象的未知技术的产物。

　　可载数千民众、于空中飞翔的船。

　　能够瞄准遥远到肉眼看不见的敌人的，光之弓箭。

　　用钢铁铸造、可随人心意操控的，能够战斗的巨人。

　　以及，能够通过自由交配鸟兽，而创造无人见过的魔兽。

　「……这匹有翅膀的黑马，也是你们创造的魔兽之一吗？」

　「莫非尔要说，尔相识之人类中有见识野生天马者乎？」

　　厩户啧了一声，悄悄地——用问题来回答问题的家伙，他不喜欢。

　「我明白了。你们比这个国家先进，达到了更高的高度，对吧」

　「吾心甚悦。吾等潜隐此地，终于等到了，此贤者降世之时代」

　「那么」

　　厩户大步迈向白蛇，近距离仰视着它昂起的如镰刀般的头部。

　「你们向身为执政者的我，传授这些知识，究竟想要什么？」

　「引领民众达到吾等之高度，用文明覆盖这片国土」

　「那么请问——已至前方之世的你们，为民施政的理想是什么」

　　白蛇露出了更为满足的笑容，然后发出了声音。

　「一曰，以和为贵。二曰，敬神佛、教法、圣职为三宝。三曰，以礼为本。如此，尔等之统治将永享民众之支持也」

　　在厩户的耳中，白蛇的声音开始听起来像刺耳的嘈杂噪音。

　「待民众之智慧达到足够高度之日，将尔此处此刻之所见所闻，一切尽数传授于他们」

　　白蛇继续说道，如此一来这个国家，将迎来吾等无相见之民期盼的变革之时。

　　那些毫无虚假的话语中所蕴含的强烈欲望和期待，化为噪音，爬满了厩户的耳内。

　「这种想法，我并不讨厌。这点，就给我好好记住吧」

　　厩户故意提高了声音，打断了白蛇的话。

　「但是」

　　当他说出下一句话时，厩户的右手，已经握住了插在腰间的剑的剑柄。

　　然后在白蛇如宝石般殷红的瞳孔察觉到的瞬间，白色的刀刃已然闪烁出光芒。

　　七星剑——厩户的佩刀，是一把刀身上刻有北斗七星的宝剑。

　　厩户毫不顾惜美刀被玷污，他挥起爱刀，斩断了白蛇的头颅。

　「——除此以外，还是有点太快了。对人类来说」

　　厩户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敬畏从西方传来的佛教的民众，以及与之相反厌恶而排斥佛教的民众，如今仍在互相争斗的身影。

　　这个国家甚至仍被无形的宗教、不可触及的神佛权威所困惑，对其而言，潜藏在这座山脚的无相见之民的文明与技术乃是一剂猛药。

　　混乱、增殖、篡夺——厩户的瞳孔中已能隐隐看到，各种恶势力以未知的技术为武装扰乱这个国家的近未来。

　　而对厩户来说，这「隐隐」已足够成为他拔刀的理由。

　　在他所描绘的这个国家的正确未来中，不需要这种过于超前的东西。

　　所以，他只感激收下了无形的话语中包含的善政的理念——当然，他是不会透露这是他套用别人的。

　　需要之物和不需要之物，他有区分的自信。

　「噪音消除了。回去吧，黑马——不，该叫你早鬼吧？」

　　厩户满意地转过身，与黑马目光交汇。

　　这匹在这座山中诞生、正确来说是被制造出来的有翼之马的眼中，闪耀着比他初次相见时更多的流星。

　　那双野兽之眼被厩户的贪婪、傲慢和残酷所吸引，而他刚刚一刀斩杀了自己的造物主无相见白蛇。

　「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吗？」

　　暴力这个词，厩户没有明说，而是这么问道。

　　黑马没有回答而只是走向厩户，如同臣服般低下头颅。

　　厩户爱怜地抚摸着它的脸，然后拉起缰绳与爱马一同离开了洞窟。

　　人马一体再次在天空飞翔，对于刚刚所作所为的后悔之色——在这对主仆的眼中当然不会存在。

【译注】柏勒洛丰（Bellerophon）：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神的帮助下捕获了天马珀伽索斯（Pegasus），并与之一同杀死了喷火怪兽奇美拉（Chimera）。